【鬼劫卷四十六 情落沾心】
皇京寧園
風叩窗,軌跡曲迴低盪;心吹入,失依沉鬱飄搖。
滿室春陽煦光,映照一張平攤的手掌。
寧中慈低睫注目自己手指掌心,光度未減,餘味猶存,溫暖卻已無覺。
天地幽默,寧中慈的世界寂止。
「怎麼辦?大姐會不會變啞巴啊?」寧中恕佇顧門外瞧盯著裡頭人影動靜,已經一夜日的時間,留坐房中的人沒吭過半句聲息,他心底著急,害怕會悶出毛病。「都怪那禍害精莫仇天!以前整天淨纏著大姐不放,現在闖下大禍拍拍屁股說走就走,無情無意的薄情郎!大混帳!」嚷嚷埋怨,看著天生沉默寡言的自家姐姐如今變得更為安靜孤漠,寧中恕的心情好多難受!
「你待在裡頭,大姐都沒理睬你麼?」聽著寧中恕的不高興,寧中定問。
「大姐整個人呆呆傻傻的,症狀比以前更嚴重。」寧中恕噘嘴,覺得自己在大姐面前像個隱形人。
「聽見莫仇天實際身分就是海宮龍王,大姐一時難以接受。」
「大姐為何要找龍王?」
「是大姐的師父吩咐大姐的。」
「又是那個見不得人的醜婆!」寧中恕嘟噥,很不悅地。
「別亂說嘴。」寧中定道,眼神示誡。
寧中恕氣憤嚷道:「本來就是!爹娘怕醜婆、你們也怕醜婆、大家通通怕醜婆!通通沒膽招惹那醜婆!我實在不解爹娘幹啥讓大姐拜那種可怕的人做師父!」從未見過大姐的師尊,可是寧中恕看得出來,所有見過大姐師尊的人,全都發心恐懼!
「有些事你不懂。」
「二哥你懂?」
「我……。」被語中,寧中定語塞答不出腔。
寧中定記憶猶新,童年八歲,一個月光夜晚,大姐的師父來家裡要將大姐接走,他好奇大姐的師父那張從不現露的臉,於是躲在樹叢後偷偷覷瞧。似乎發現被人窺探,大姐的師父回首,看向他匿身的藏處,適巧時刻,一縷飄風吹過她的身周,風刮吹,掀捲她始終掩罩頭頸面孔的黑巾下角,然後,看見一張令他滿身生寒抖慄的臉──那張臉醜陋,似妖鬼,極端猙獰!當場,他驚聲尖叫,嚇壞了爹娘!那是最先一次、也是最末一次,從此,寧中定終生也不願望見那張惡夢追魂的鬼容!
「雖然莫仇天不得你欣賞,你卻只能寄望莫仇天了。」
「因為大姐喜歡莫仇天?」
「不單獨這原因。」言語未盡,寧中定抬頭,日陽萬丈照射無垠天地,萬物為之光亮。「將來事情如何變化發展,我和你都無法。現在我們只能奢求,莫仇天有超人能耐,遇阻化阻,解除一切臨身的艱礙。」
*** *** *** *** ***
寧中慈的世界一向寧靜。
沒有風,湖水無痕,人幽空,憂樂愁喜無落。
沒有憶念,沒有雜質,煙熅塵埃不曾遺落心間。
從小,她安靜少話,不哭不鬧,爹娘擔心她是否哪裡犯病,才會少了其他孩兒的天真反應。四歲,師父來找爹娘,從此她離開爹娘,跟在師父身邊。剛開始的日子,她想念爹娘,無論山高水長、無論地方多麼遙遠,她總會依著星星指引方向,記著家的位置,遙望、啣淚思念。師父發現她的思念,屢屢嚴厲辭色要她記住忘記,然後留下金石口訣及她,獨自遠去…… 。
漸漸地,她成長獨立。
漸漸地,她的世界,窈窈冥冥。
漸漸地,金石經,成為唯一的熟悉。
寧中慈注視自己的手,乾乾淨淨的一雙手,曾經誰人的血沾污?
寧中慈忘記。
未落心間,從不懷寄。
而現在,正看見,看見流延滿手的腥紅。
寧中慈記起。
種種以前,浮掠心頭。
彷彿被施了法咒,冬夜悠長沉眠,無感無覺。
莫是解咒之人,初陽雪融,她緩緩甦醒。
天外浮雲,疏疏淡淡,懸掛她的心,飄遊。
她想莫。
春日風暖,青空晴朗,似莫形象照映在她心底的陽光。
唇瓣喃喃,寧中慈自語著對莫仇天說過的一句話:
「我們同行……你保守秘密,我保護你。」
莫躲龍王,她找龍王。
那是她和莫的開始。
……以前的我,叫項、行、天。
那時,莫告訴她,另個姓名。
……有人說我擁有跟龍王相同的眼神。
……妳要牢記這雙眼睛,日後遇見龍王時,莫忘了他。
那回,莫告訴她,和龍王擁有相同的眼睛。
……等妳見著了龍王,自然明白我的不懼了。
那次,她誆莫夢遇龍王,莫卻只是在意問她,是否看清龍王長相?
一直以來,莫的身份,莫一直在暗示讓她知道:
他是龍王。
莫是龍王。
她真的不知?真的聽不明白?
尹千丈是海宮人,飛仙少也是海宮人,他們與莫熟識,談及龍王與莫神色曖昧而言意深,她難道不覺察?
她是不肯明白,寧願遲鈍愚知,欺瞞自己。
因為師命,她要殺龍王,她要殺的人是莫──
「中慈,我很快回來見妳。」
隱約模糊,寧中慈聽見一個聲音,兀地頭轉尋望四方,屋內猶舊獨自她一人影。寧中慈很快明白,是神魂恍惚遊蕩了時空,錯聽莫就在她身旁說話。
「可以不說的……,」撫觸姆指的青銅戒,對著上頭刻寫的名字,寧中慈痴痴說話:「為什麼……為什麼你要告訴我?」
師命不曾更改,她是個不能違背師命的人。
在竹原大澤,她告訴自己該離莫而去;在迷竹海,她可以獨自一人尋找竹笛……然而,她卻沒有。她反悔前意,選擇違背。
違背她該做的事,以及──違背師命。
深邃幽空,沉落寧中慈暗不見影的寸心,無緒空茫。
「我很快回來……很快,妳等我。」
耳邊,莫仇天的聲音環繞,重覆叩敲寧中慈的心。
……。
她想見莫,異常想見。她的心,催促著自己。
……。
她該如何自己?
……。
停止手指間無意識搓揉青銅戒指的動作,心無思,寧中慈站起身。
時日無多。
思邪生,金石錮,寧中慈深知金石魔性無法抗扼,她已泥陷。
她不能待,她要去找莫。
師命難違卻違,是錯。有罪,由她受報。
「大姐!」臨觸門,門已推開,望入眼簾的是口氣急忙的寧中恕。
「大姐?」沒意想寧中慈會走近門,跟步寧中恕後頭的寧中定有些微訝。
靜靜望眼立足門外的兩位弟弟、以及隨後出現的寧嚴和寧中仁,寧中慈未有詫容,令她睛眸輕輕點動的,是父親後頭之人。
……是他們。對望眼前十人,驃駿姿態,陌生、卻能印象,寧中慈記起他們。
「大姐,海宮來的客人……有要緊事情見你。」眼覷身後幾人,寧中定停頓了一下才再對寧中慈說話。他納悶昨夜擅闖皇宮的十個人,這時刻全來進了寧園,為何就獨缺莫仇天?莫仇天既是他們的龍王,更況且身負重傷,他們怎會放心下莫仇天?
瞿卓移步而前,揖手:「寧小姐。」
莫……沒跟他們來。望著瞿卓,寧中慈閉語,清顏是淺淺的失落顏色。
「老朽和同伴今次來找寧小姐,乃有一事相求寧小姐。」審視寧中慈的容情,瞿卓說話的態度雖然依舊持重卻掛有憂色。
「我們已確定殺魅世生的人,不是寧小姐。」飛仙少跟在側,同瞿卓拱手:「之前,是仙少誤會了寧小姐。」
「嗟!用肚臍眼看也看出來,我大姐哪裡像是個會濫殺無辜的人來著!」寧中恕白眼唸道,覺得海宮人跩歸跩,事實上也沒長多少腦袋!
默聽,寧中慈並未答話──沒殺魅世生,但,命喪她手裡的,多少無辜?
「昨夜我們一群人離開皇宮,留聚海鼎酒莊,不久有個人來找龍王。」聽著寧中恕損他眼遜,飛仙少未替自己辯白,繼續道:「來的人承認魅世生為他所殺,並且要龍王單獨跟他走……」
「人家說跟他走就跟他走?莫仇天你們龍王簡直是天生沒藥醫的蠢白痴!」寧中恕等不急插嘴。
「別打岔,中恕,有話先等飛少俠說完再說。」寧中恕隨口罵莫仇天白痴的字眼,明顯觸惹眼前幾位海宮人銳利眼神中的犀鋒。不欲小弟犯眾怒,寧中定開口制止寧中恕。
按下不悅,飛仙少道:「即便那人武功比傳言形容再高強恐怖十倍,也無可能可以在我們當中任何一人面前將龍王擄行。」
「是莫仇天自願與他走?而且不許你們阻攔?」寧中定問。
飛仙少點首。
「以你的輕功,也沒法跟蹤?」寧中定再問。在他認為,海宮人會由飛仙少暗地去尾隨那人行蹤,結果卻是跟丟了人,最後沒計策,只有回頭來請大姐相助。但是飛仙少的仙蹤步獨領江湖,連飛仙少都莫能追尋的人,當真是天下頂尖高手人物了!
「是龍王不許咱們行動。」孫長壽把話接著說。眼巴巴地看著好不容易逮到的莫仇天跟著別人走…想到這,他就很嘔!
「海宮人須依龍王之命行事,瞿某力有未逮,惟請寧小姐援手。」
「也就是說我大姐不是海宮人,不須要聽龍王說話辦事,所以由我大姐出馬去追那個人,然後你們再在後面跟蹤我大姐,這樣既可以找到莫仇天、保護莫仇天的安危、又不算是違背龍王命令囉?」一個清脆彈指,寧中恕頓時理通一件道理:「嗟!你們還真懂得會利用我大姐耶!」
瞿卓揖手,低眉而敬:「寧小姐幫忙之情,瞿某永遠銘感五衷。」
「莫仇天是朝廷的欽犯,而且拖累我大姐這筆帳也還沒跟莫仇天討回來,當然不能放人跑掉!」頭一歪,寧中恕又想到一個問題:「可是人早就都不見了,你叫我大姐上哪兒將莫仇天找出來?」
「你的同伴……死於金石拳。」思潮起伏,魅世生孤寥的軀殼浮盪寧中慈腦海……因為承抵不住金石拳勁的暴烈,魅世生眼睜睜見自己死於非命。
「兇手自言殺害魅世生,為證明魅世生為他所戮、及他與寧小姐同樣修練金石經上的功夫,兇手使了一記手拳。」與寧中慈交目互視,飛仙少眼色徐黯緩緩言說:「那一拳招,和寧小姐試驗在仙少膛口的金石拳,若出一轍。」
「去年秋天,阿英遭人擄劫,我也差點命喪那人手底,最後我與那人同時跌落伏龍谷,幸虧後來是大姐發現我,將我救上來。」心跳忽蹦,寧中定剎然憶起一張面孔:「大姐,那人和大哥對決之際所使出的殺技也是金石拳……但是,他不可能還能活著。」
金石神功深奧神秘,世間非獨她一人專擅?除她之外,原來師尊另已傳授他人……「他是誰?」漫漫思緒飄隱,寧中慈淡淡言問。
「他曾死在寧小姐手下。」銳光迸出眼瞳,飛仙少心與眼俱犀利:
「武林第一殺手,鬼使絕滅。」
※ ※ ※ 待 續【鬼劫卷四十七 嶔巖險途】※ ※ ※
留言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