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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情義卷五十三 心契許 生死隨

 

  嶔巖山腳,夏江水湯湯蕩蕩,漫至汀洲,青青葭葦風舞翩翩。

  莫仇天漫步,心隨路延伸,彷無止界。

  踩著江波水,莫仇天停下腳步,一枝壓傷的蘆葦拾在手中。蘆莖細緻光澤,任憑風玩弄姿態,蘆葉飄脫,好似他,聽風隨意遣送,悠悠遠遠,不知處境。

  欸……他的心,早前擱在她那兒,賴著,總也不肯收回。如今,心發長藤蔓,一圈一圈攀,纏著戀著,不由他做主了。

  「到底我出劍的時候,妳是背著我?還是向著我呢?」

  莫仇天呢喃,問著昨夜的自己。於手中的流螢劍激噹將撂血的那間隙,寧中慈挺身護向師父仇血,那一刻,莫仇天看見仇血遂意的酷笑,卻瞧不見寧中慈無情言語的容顏。背面莫仇天,直至隨仇血消失,寧中慈不曾回頭再多一眼的相望。

  江水浪起波落,淹蓋莫仇天行步的足跡,風送過,薄薄涼意裡抹來一縷掬著香草微淡的清芳。莫仇天閉目汲聞,不過是思念濃烈了些,周圍的空氣,竟也全被他的思念薰染滿滿她清郁獨殊的氣息。或許是思念太多,綿綿傳遞過來,醺得人三分醇醉,濃化不開,聞著香草來的方向,莫仇天回首轉望,綣心柢固的人影自腦海落入眼眸,瞳孔黑星剎時爍放明亮。

  他看見她。

  嶔巖山下,夏江水畔,沒有約定,他們遇見。

  片刻的時間,莫仇天癡怔,身影定足杵佇,寧中慈就在眼睛底。短短幾步,太靠近的不真實,莫仇天不敢稍稍踏挪半步,怕眼前的寧中慈她是風化成的夢像,些微一個動作,就會驚擾得風散逝無形。

 

   ***   ***   ***   ***   ***

 

  昨夜,寧中慈隨師父的背影而行。

  眼神空洞,寧中慈迷途於蒼野崎路,進入雙手未可觸探的黑暗幽地,一片陰冷黑寂,心緊繫,唯有爹娘的處境。

 

  「項行天刺來的那一劍,妳捨身欲救的,是師父?還是項行天?」

  「是師尊。」

  「答應的這麼俐快,倒教為師捨不得疑難徒兒了。我是他殺父母的仇人,仇深血海,不共載天;妳是我的徒兒,我教妳武功、教妳學會殺人、教妳待人薄情寡性、教妳鍛心成鐵、教妳同金石經融神靈合為一,因為我等著將來一日,由妳親手翦除妳的宿命敵人,項行天。」

  「……。」

  「呵……二十六年,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了。屆時,他死妳生,未來不久的日子,妳更會作母儀天下的皇后,權掌後宮,受百官萬民的跪拜擁戴,鳳儀無雙,天下無雙啊!」

  「……。」

  「十五子時夜,東海之濱,天近崖,萬石灘,就把項行天的命斷在那裡。」

  「……。」

  「嗯……我的徒兒十分沉默安靜,似乎是猶疑?辦不到了?」

  「……。」

  「寧王妃,為師不過是請寧王妃去跟一位久別的故人重逢而已;至於寧王,為師也帶寧王去看看那位故人。我讓他們這輩子還能再見上一面,就是死了當鬼也該感激涕零了。到時後,寧王和王妃該是笑,誰又該哭?就全看憑徒兒對待與項行天的決戰,是否認真以赴了?」

  「……十五子時夜,徒兒定取龍王。」

 

  似無靈魂的行屍,寧中慈張動唇,應答。

  而後,聽見師父命其返去,赴十五之會。望顧被點穴昏厥的父親,捨下,寧中慈舉移腳步,耳邊但聽著後方,逞肆的笑聲厲昂,穿越荒垓遼林,久久未歇。

   寧中慈依言,卻是未尋歸途,茫茫然自失方向。遊走在何處,已無所謂,路若是彎延下去,就讓她繼續走下去,不知蹤跡。

  莫與她,失去一人,另一人,便能留下…就能留下。

  江水萬頃無限,落日橫江紅染。

  寧中慈抬頭,夕霞西傍,染潤雪印的臉龐。江浪湧岸,拍溼襴裙,心不察覺,專注天空中,一隻逆風勢矮矮飛低、卻又奮力拍翅爬高的白羽鳥。

  小小飛身,羽體豐白圓滾,牠……「你是莫的朋友吧。」望仰一路慢慢低飛的白羽鳥,寧中慈輕聲問。白羽鳥不怕人,快飛親近寧中慈的身,飛圈啁啾,啾聲清脆而富音律。

  「昨日你引路帶我去找莫,如果我即將變成吞蝕莫性命的鬼,你可還會願意引我路麼?」聆受白羽鳥的啾啾鳥語,寧中慈低頭,腳下水面浮載波搖的倒影,清冷漂茫。

  像似通懂人語,白羽鳥啁叫一聲振翅飛高,不畏逆風阻力,朝西山日沒方向飛遠。寧中慈的眼隨白羽鳥飛往,在江的後頭,一位向著絢爛夕照的人佇足,他的身影,悸動她的魂懷、扼住她的呼吸。

  她看見他。

  嶔巖山下,夏江水畔,惦心想見,真實遇見。

  寧中慈的目光被停鎖,再無法自莫仇天的背影移開。腳步悄然,寧中慈沿江岸走,涉近莫仇天,陪著、伴著、靜靜影隨,直至他轉首回視。

 

   ***   ***   ***   ***   ***

 

  莫仇天的時間停頓於當下。江景山物全部自周遭遁遠退逝,太極天地是虛幻夢境,他乍然驚寐清醒,快步而奔!未敢眨眼,怕一個眨瞇,就消逝她!

  寧中慈停鎖的目光猶未能夠移開,身體已被抱擁,莫仇天用力懷緊手臂裡的人兒,害怕不夠牢牢紮實,會被流了走!

  「老天是在捉弄,或是憐惜我們?要我們無論隔了幾重深的距離,也總會走到彼此在的地方。」抱著、箍著、圍著,莫仇天的二隻胳臂使勁摟著寧中慈,沒餘一絲絲空隙的鬆放。

  寧中慈被包實圈擁懷裡,安靜未有反應。擔心她感覺不到,莫仇天的胳臂力道又加重地圈擁!「中慈…中慈…中慈…」心眷馳,口中喃著、唸著、反覆的、永不倦的,都是這個令他掏了五臟六腑、三魂七魄都溶入的名字。

   寧中慈靜靜乖乖地被圈牢,濃馥熾烈,感受莫仇天盡付無保留的感情。那是真實屬於莫的、也是歸屬她才可擁有的真情,「莫……」她學他回擁,用同樣的力道緊緊抱緊,讓他能夠感覺她的心,份量與之相同。

  「啊!是真的嗎?妳真的就在我懷中?我心膛有傷,妳要再抱牢抱緊我一些些,才不覺得疼!」未敢睜眼,莫仇天撒賴著說話。

   枕偎肩膛,寧中慈依莫仇天話語,雙手彎縮施力地更加擁攬。

  「以後我們都在一起不分開……」他吻著她的髮、她的耳、她的鬢、她的頰,愛戀呢噥:「今天、明天、後天、永遠,在身邊,不離不分。」她的味道,是他此生唯一自私的貪心。失去她,天地再高闊再深瀚再無窮極,也無他可吸汲的空氣!

  偎埋在莫仇天的懷抱裡,貼心感受心跳的節拍微速地跳動,熨心的暖流從另顆心瀾漫遞來,寧中慈閉眼而擁,世界謐靜安祥。她明瞭,是為他,沉眠孤世的靈魂才願意被召喚,進入脫竅的軀殼,從此甦醒。

  「還記得我們初次在伏龍谷的相遇嗎?」聞著寧中慈的清馨,莫仇天問。

  「嗯。」聆聽莫仇天噥耳的語,寧中慈應。

  「其實那次目送妳帶中定離開谷底後,我就開始後悔。知道麼?打從那天遇過之後,我常不自知的發起呆想起妳來,然後後悔,後悔那時候怎沒隨行妳回去?如此,就知道妳的去處、妳身份是誰了。去年十二月我到涇曲拜訪妳爹寧王,向寧王言提履行婚約,那時候我心頭突冒出個奇異發想,發想那位素未謀面的寧小姐如果是妳,那該有多好……呵!沒想到,真就是妳!爹為我這還沒出世的兒子所挑揀的老婆、那個差點兒被我惡意遺棄的未婚妻,竟就是妳!哈!在雲蕩山,當妳告訴我妳名字是寧中慈時,我可是樂傻了!」

  圈滿愛,情天眷顧,莫仇天的笑朗俊美東風。樂之開懷,無以言喻!老天作弄命運二十六年,唯獨斯次,至誠感謝!

  枕在莫仇天肩膀的頭顱輕偏挪,寧中慈抬螓首,一雙明眸閃瞅,道:「你……惡意遺棄……我?」

  「啊?不是!不是!不是這意思!」一時沒會意出問意,莫仇天低眼,對見寧中慈顰眉的容顏有淺淺的無辜,警覺說錯話,急忙解釋道:「我不是遺棄妳,我原本打算遺棄的是寧小姐…啊…是婚約!」驚覺愈解釋愈糟糕,心愛的人臉色愈發清冷,瞧得莫仇天膽戰心驚,亂了平時順暢滑溜的腦袋!「我壞!我糊塗!我差勁透頂!我不該故意音訊杳無,拋下妳二十六年!中慈──!」

  窮了詞,心亂慌張,莫仇天將寧中慈擁入懷偎緊胳膊,投降求饒!一長串深情告白的言語,卻祇聽取最不是重點的一句話!唉!唉!唉!他怎麼就忘了她,有兩隻異於常人的耳朵!

  寧中慈的頭顱被莫仇天的手掌按搭在肩上,面孔埋入頸彎。他太慌,沒發現,她肩膀極細微的顫動,正在偷偷地笑。柔順依著擁抱,她的手彎過胳臂,勾攬他的肩背,輕聲地開口:「莫……死生契闊,當可成說?」

  金石經的寧中慈,手裡,多少冤魂?

  假使,絕滅是屠人性命的劊子手;那麼,寧中慈便是專戮血腥的人面鬼。

  世間最難得的真情,何其幸運,能得他的疼惜……她可能得?

  「傻瓜,」撫弄寧中慈鬱濃的髮,莫仇天親暱貼頰耳語:「咱們助太子解除身疾的前一晚,在寧園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,都是。」

  「長命百歲……百歲到老。」寧中慈記得。執手偕老,那是他對她說的約定。

  「對,不過百歲太短,至少也要三世…不…十世,嗯……十世也太短,不夠。」莫仇天道,認真算數著該要幾世,才夠緣份?

  「你真的很貪心。」窩在莫仇天胸懷裡,寧中慈漾笑容。

  挾在腋下的手臂巧悄伸出,手勾攬,將莫仇天的肩頭頸項摟圈,寧中慈的唇翩然降點他的唇瓣。猶不及驚喜回應,寧中慈的唇已輕靈滑過頰,落吻在莫仇天的耳彎膩留,將他雋永昭朗的氣息,深深吸入肺腑封印。她側頰,與他的臉相貼偎,依依開口:

  「我答應你,我們生死相隨。」

   堅定許下承諾,寧中慈放手,離脫莫仇天的擁抱。轉身,無回頭,向江流滾逝之方,離去。

  日暮山沉,靈魂的影,昏暗中消失。

  莫仇天停留,凝望,忘卻追逐。

  風笑癡人,乍喜乍空,

心是塵埃,浮游風,

  塵埃塵埃,失落風中,何時且待風?

 

※ ※ ※ 待 續【情義卷五十四 將王血 幽魂淚※ ※ ※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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